不知吹什麼風,最近碰到兩本關於中文攝影論述的書本,都是來自台灣,一本是陳傳興的《銀鹽熱》(行人出版社),另一本是李昱宏的《冷靜的暗房》(書林出版社),台灣清華大學副教授陳傳興箸的《銀鹽熱》,是薄薄的一本小書,殊不知是份量十足!認識陳傳興的名字是始於阮義忠著的《攝影美學七問》,陳傳興作為理論、批評學者跟阮義忠作為攝影行為的實踐人的辯證,是頗為有啟發性的,當然避免不了有一些單純徒弟問師傅意見的情況出現,但那是一本很賞心悅目的理論導讀。陳教授深諳符號學,剖析事物手法跟我念書時一位曾教導我,同是負笈法國的女教授何其相似,那位女教授性情乖僻,喜好用語言暴力對待我們一眾理論基礎貧乏的學生,讓我們弱小心靈受到沉重打擊,令到我後來提起符號學不自覺地感到雞皮疙瘩,縱然如此那位女教授的著作我仍有拜讀。也有讀過陳傳興教授十多年前寫的《憂鬱文件》,內裡有一個環節〈機械影像〉是針對攝影範疇,說一點羅蘭‧巴特,說一點台灣當代攝影師如謝春德和阮義忠的作品,算是容易消化,也是我最早讀到比較深入解讀巴特的華文著作。恕我不才,想不到《銀鹽熱》比《憂鬱文件》頁數少得多,卻感到艱澀得多。
此書好一部份是台灣檔案照片或攝影史的解讀,最後以一篇〈銀鹽的焦慮〉作結。〈銀鹽的焦慮〉故名思義是作者數字影像來臨的的不安,陳氏提到影像泛濫過剩或本雅明所指的機械複製時代氛圍,環繞影像的神祕靈光不再,都已不是新鮮的論述,甚至我覺得他的焦慮來晚了,我們現在需要的卻是嘗試在數字影像統領下掙紮求存。但他的「兩個子宮」消失的論調仍是十分誘人,從前銀鹽攝影「從乾燥的光學暗房到潮溼溫熱的溼暗房」,是雙重暗房,雙重子宮,在數字攝影下,兩個子宮都要消失;沒有了孕育「負片胚胎薄膜」的子宮,攝影圖像的生產都變成了聖潔的「無玷始胎」(L’immaculee conception)。
而書中最精采卻是〈見證與檔案──試論美麗島事件之影像紀錄〉一篇,從「美麗島事件」大審判中剖析影像扮演的角色。在此之前,攝影從未有如此大量地應用在法律或政治事務上,攝影不單是用作法庭佐證(司法審判三十三人中,有數個以蒐證照片作判刑依據),更是精神心理刑求的手段工具,呂秀蓮回憶偵訊者曾拿著被槍斃的政治犯照片加以威嚇、逼供;更奇特是對攝影者的審判,兩位被控參與「美麗島事件」的衝突,都是以拍照當作辯解自己參加遊行的原因,陳氏說到兩人曾受過逼供,「在身體和意識都蒙受巨創之後,對事件的回憶–見證,口供或答辨–幾乎已經變成不可能」,到後來作證時「極端地否定見證的可能性」,照相機去作的客觀機械紀錄,成了「無見證者的見證」。我們對台灣近代歷史可能都只是一知半解,但從這個事件可以看到攝影、照片與見證、真實和法律錯綜複雜的關係。
陳傳興對「負片胚胎」的執著可見於書本設計上,書本封面的印刷是用了熱感油墨,本來是一片暗黑的畫面,在受熱下會變成較為清晰的影像,類似暗房作業的曝光和顯影的印象。揭開書的第一頁,赫然發現陳教授的親筆簽名就在左下角,縱然書本是一個機械複製的印刷品,作者也堅持有自己的「靈光」附體。